比段思思要失控的那个,是哀怨的古牧芭蕾。在它那样犟的狗脑袋里,根本就不理解为什么人的世界里分离和爱都可以是翻云覆雨的事情。它每天下午到了点就要冲出门去迎接它的男主人,它把狗绳叼到段思思手里,段思思不去,它一遍又一遍地塞给她,执意把她领到门边。段思思只好每天陪它在站牌站到天黑,再一人一狗慢慢走回家,累得身心俱疲。
他不会回来了。他不会回来了。永远不会回来了。你知道吗。
段思思耐着性子一遍遍给芭蕾讲。
芭蕾不明白。它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,睫毛忽闪忽闪,凑过头来温柔而疑惑地地舔掉她脸上的眼泪。它不知道女主人为什么突然就哭了,人类的眼泪那么咸。
为什么失恋是那么痛苦的事情,人们还都渴望恋情?我不知道。
有一天我在段思思家陪她的时候,她家旁边的商场地下停车场里正发生劫车事件。
歹徒是个年轻男子,随手劫了辆宝马,车上有一个年轻妈妈和她幼小的儿子。歹徒没有伤人,但也不肯放人,他在车内癫狂呼喊,只请求到达现场的警察开枪击毙他。后来我们看新闻追踪才知道,男子不过是失恋了,万念俱灰,一心求死。
失恋的力量多可怕!有的失恋不过是剪剪指甲,轻松辞旧,短暂清盘,春风吹又生。有的失恋,却是剥皮拔骨,把整个自我轻贱地献祭到一个无人在意的神龛上。
为什么失恋是那么痛苦的事情,人们还都渴望恋情?
那天段思思在电视机前默然很久,突然作答:“或许,是因为爱着的时候实在太过美好,人们才不介意承受结束时的心碎吧。”
因为美好时太过美好,我们才在悲伤作别时依然对相遇心存感恩。
段思思后来交了新男友。他比段思思大三岁,段思思常常叫他老曹。
老曹有自己的公司,自己管着自己。公司比较成熟,他的时间很自由,每天早早下班回家遛芭蕾,给他的小女朋友做饭。
芭蕾那会偶尔还会奔去站牌,站那伫一会,一条静默的大狗,看上去有些呆呆的。也只是一会儿。它大概自己也不记得在找什么了吧?
老曹问过段思思是不是上过班,芭蕾似乎在等下班的人。段思思摇摇头,聪明的老曹便不再问了。
老曹对芭蕾很好。他喜静,自诩老年人,不爱跑动和过于激烈的运动,很少陪芭蕾奔跑游戏。但他对芭蕾的照料很上心,不用狗粮打发它,三天两头炖骨头和料理猪肝给它吃,很勤快地给它洗澡和打理毛发。芭蕾有天半夜不舒服地哼哼,段思思本打算天明再带它看医生,老曹坚持要半夜爬起来,带它出门去了自己的兽医朋友家。
段思思问老曹为什么那么喜欢芭蕾,老曹刮刮她的鼻子,笑着说:“因为我不在的以前,是它替我守护了你那么久啊,它把我的小公主守护得那么好!”段思思鼻子一酸,眼泪就差点掉下来。
老曹曾经历过什么样的伤心事吗?他曾爱过谁,被谁爱过,他在爱里又经历了怎样的恩慈和辜负,才成长成今天这样温厚柔软的人?
段思思猜想是这样的。
但她从来没问过他,以后也不想问。她得到了正当好的他,在她尚且算正当好的年纪。她对命运满怀感恩。这样深沉的感恩,足够让她宽恕曾遭遇的不舍离别。
和老曹在一起的日子安稳而幸福。老曹每天下午从附近的菜市场买菜拎回来用心做饭,他记得段思思生活里的很多喜欢和不喜欢。每晚吃过饭,段思思都在老曹的臂弯里和他头抵着头一起看一阵电视。而芭蕾,早已习惯跟过来,卧倒在他们身边,把它大大的脑袋架在老曹的腿上,很快就睡出满满一张狗脸的心满意足。
老曹曾经想给段思思报个芭蕾班,他说有梦想不如就去实现。
段思思摇摇头,微笑着拒绝了。
那时候,她想起很多事:五六岁的时候,她想要一个漂亮的玻璃糖罐,里面装满各式美味糖果;七岁的时候,她想要一条层层叠叠隆重过人的洁白公主裙;再后来,她希望能够成为一个芭蕾舞者,旋起脚尖,被全世界最静的那一束灯光照耀……
成长里,她有过那么多梦想,后来都能被轻易实现,但是她再也没有去实现过。因为过期的梦想,已经没有了意义。
过期,意味着不再被渴求,不再被需要。生命里会过期的东西实在太多,诺言会过期,眼泪会过期,爱会过期,等待一个人的心也会过期。
谁都曾经梦而不得,谁都曾经无可挽留,那么就允许生命里存放一些被搁浅的美好吧。
在那么多无可挽留的过期里,段思思想,惟有好好爱着当下,大概才是对自己最大的善待。
在接受了老曹在不夜城突袭的当众求婚、戴上了老曹亲手给她套上的订婚戒指后,段思思终于同意搬去老曹的房子里。
搬家那天,芭蕾很着急,见很多东西被搬上车,生怕段思思会遗落它,早早地就跃上老曹的越野车后备厢,趴好了便不肯下来。
车开离的时候,段思思扭头凝视了一会家门口那个熟悉的站牌。烈日凛凛,空无一人。
去年那个多雨的悲伤夏季已经过去,她和芭蕾都早已上岸,在时间的春暖花开里,所有的伤口竟也早渐次愈合。
这世界,四季交替太匆匆,春花谢了秋红。一个人,一只狗,原来没有谁会永远在原地等谁。
这是苍茫时光里,属于我们的残忍,也是恩慈。